双柏县独田乡古称龙田，又叫马道山，位于双柏县城西南部，哀牢山脉以东，金沙江与红河水系分水岭南侧，东经101°48′至101°31′，北纬24°13′至24°55′之间，东临妥甸镇，南与爱尼山乡以马龙河为界，西与鄂嘉镇隔江相望，北与楚雄市大地基乡毗邻。居住着汉、彝、哈尼、白、傣、苗等7个民族近4000多人口。独田乡是古代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生态环境良好，自然风光秀丽，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南来北往的马帮进出独田，留下来许多的传奇故事，形成了特有的马帮文化，也滋养了一批批优秀的独田儿女，扎根独田建设家乡、走出独田而回望独田，一篇篇优秀的文章渐次崭露头角，倾诉的是他们对家园的深情守望。今天推出的是《龙田雅集》第五期，让我们一起走进诗人李鑫的诗歌世界，感受诗人笔下的家园情怀。
李鑫，男，1982年10月生于双柏（石咢）嘉，业余读书写诗，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石咢）嘉蚕桑诗社社员，偶有作品发表。
九月（组诗选4）
01九月
清晨推窗
有大雁飞过
一群鹭鸶
在工地外的人工湖面盘旋
练兵场上
女兵的操练声稚嫩而颤抖
从夜里醒来的那些花花草草
露珠晶莹剔透
我看见一个老兵坐在窗口发呆
营房外面
一群新兵嘶喊着走过
喊口号的士兵面无表情
在昆明这座城市的边沿
在九月的早晨
我看到一些时光渐渐老去
而故乡此时
晒谷场上
妻子或许已将新打的谷子晒上
九月
有人在收获
有人在耕耘
有人在欣喜
有人在离别
从九月走过的日子
都将离我远去
那么匆匆
九月
我不知道
在那些死去的时光里
谁守望着谁的沧桑
谁沧桑了谁的守望
02
在昆明，想家
从五楼的阳台望去
半晚的昆明
天空一片灰蒙
城市没有炊烟
高楼耸立的钢筋水泥房
传达不出锅碗瓢盆的声音
此时我的老家
妻子或许正在做饭
淘气的儿子
正在追赶找食的鸡鸭
村口牧归的老人
嘴里骂着牛羊
鞭子抬得老高
却没有落下
吆喝孩子归家的母亲
声音拖得像招魂的曲子
村庄
此刻远天远地
今晚
我是否能在今晚的梦里抵达……
03
在昆明的那些夜
熄灯的军号过后
营房一片安静
值勤的卫兵
在走廊里大声训话
一些睡不着的人
在被子里偷偷玩着手机
我下床的弟兄
来自美丽的大理
是个年轻的老板
刚刚说着他的百万家产
却已经鼾声如雷
营房外面轰鸣的机器昼夜不停
加班加点地侵蚀着
昆明的最后一块农田
清晨归来的那位老兄
在洗漱间悄悄传授
自由出入军营大门的伎俩
这家伙戴着眼镜穿了件西装
自称是农大的教授
站岗的士兵
对着他恭敬地敬礼
04
在昆明，梦见我死去
在某个傍晚
我的身体死去
我的灵魂飞走
我看见有人在哭
有人在骂
有人拍手称快
有人伤心欲绝
在魂飞魄散以前
我看到了村庄
看到了河流
看到小时候放牧的草地
看到了炊烟
看到牧归的牛羊
看到新堆的黄土
和枯草葳甤的荒坟
架起的柴火
将焚烧我风烛残年的肉身
我看见鬼魂再笑
你再伟大
最后还不是一缕青烟
千年以后
青烟无味黄土堆积
荒野孤坟里
只有鬼知道
谁懂我一千年以前的忧伤
路过建筑工地，偶遇发小
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猛吸几口
在寒风里吐出几个烟圈
和我谈起他的兄弟
他说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母亲
工头不知什么时候
突然站在他的身旁
他的身子抖了一下
赶忙掐灭了烟头
还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卡在了喉咙里
哐——
他抡起大锤砸在石头上
我的心突然疼了起来
天门冬
别名：三百棒，武竹，丝冬
也叫老虎尾巴根，天冬草，明天冬
小时候，我和爷爷上山挖天门冬
拿回家来煮吃充饥
缺少油水，味道涩中带苦
难以下咽，爷爷就告诉我们
这是药，可以治病
进城后，吃过一次天门冬粥
学医的朋友介绍其功效：
养阴生津、润肺清心、除燥降火
镇咳祛痰，可以抗肿瘤
爷爷死于严重的气管炎和肺心病
临走前的几个月
他一夜夜把夜咳醒
乡下的那些遍地草药
竟没有一颗是他的救命草
给一桌城里人讲我的童年
讲爷爷奶奶的九死一生
讲父亲们九兄妹的半辈子
朋友唏嘘不已，面目悲戚
给我补充：天门冬还有一个名字
叫儿多母苦
盼
把山盼成路
把水盼成河
把星星盼成月亮
把残月盼成圆满
把儿女盼成远亲
把远方盼成归途
年年归来
都忍不住看看那株彼岸花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花开不见叶，叶在不见花
那年看见的场景
多像一个悲伤的老电影
“根叶相连永不见，生生相错”
八十岁的张奶奶
生生把自己的眼睛哭瞎
邻居给她的月饼
被她颤抖的手
摸成了儿子圆圆的脸庞
夕阳暖
奶奶在院子里
手把手教孙女拣菜
“老了的菜叶不能要”
“老了的豆荚不能要”
起身时，年迈的奶奶突然摔倒
奶奶摇摇头说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小女孩抱着奶奶大哭
不，奶奶老了还是奶奶
奶奶再老都还要
奶奶抱着孙女笑了
夕阳照下来
在她苍老的脸上
在她湿润的眼角
闪着金色的光
院子里麻包谷的老人
老屋后的樱桃熟了
但和她没有关系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偶尔有馋嘴的麻雀来
叫几声，会惊吓她下午长长的打盹
樱桃林里还有罗汉果
但治不了她咳嗽的顽疾
一辈子，已经习惯了
就如同，他相依为命的儿子
听不到母亲的咳嗽声
会半夜惊醒
白天的日子过得慢啊
她在院子里麻包谷籽儿
她把包谷籽儿一把又一把的撒出去
那些鸡鸭鹅纷纷跑来
围着她啄食嬉戏
这时候，她把它们
当成了，绕膝的儿孙
蒿子冲
树为什么那么老
荆棘为什么那么深
老人的背为什么那么驼
牧羊人为什么望着远方久久发呆
野草为什么疯长
房屋为什么颓败
石头为什么低头不语
破庙里为什么没有菩萨
天为什么那么远
地为什么那么远
路为什么那么远
村庄为什么那么远
为什么早晨的露珠如泪
为什么傍晚的残阳如血
为什么我看着山下
眼里满含泪水
蒿子冲的野草会荒芜成泥么
石头会开口说话么
等时光老去
我会坐化成佛
收容这所有的贫瘠和苦难么
杀蛙
儿时见乡下杀水蛙
弄一编织袋将其装入，扎口
置入盆中。为减罪孽，开水猛烫时
口中默念--
天杀你，地杀你
不是我杀你
某日县城下馆子
见餐馆后厨杀水蛙
与乡下所见不同
将其高高掷起，猛砸地上
一只只水蛙瞬间玉体横陈
朋友惊呼
“你看，多像一群婴儿”
旁边一怀胎孕妇
突然捂住肚子
喊疼
地名书（选3）
01窝碑
窝碑人把房子建在河边
他们在河边结婚生子
种地，栽烤烟
偶尔下河捉鱼
他们管我叫弟兄
后来叫我鄂嘉老表
在窝碑下乡
我感觉是回家
天天喝酒
但醉了不上头
窝碑的酒
和窝碑人一样纯
我问老乡
为什么把坟埋在村子里
他笑而不答
在窝碑的第二夜
我在夜里醒来
看见埋在村庄里的那些坟茔
像夜色里呆立的孤儿
我猜，里面的人
他可能也安详的睡着了
此刻，也可能悠悠然地醒来
在河边，听着熟悉了一生的流水
02小村
这可能是中国最普通的地名
我见过的最多的村庄名字
妥甸小村
和所有的小村一样
有老屋，有老人
有夕阳落下
有炊烟升起
有牛羊回村
有远客来访
有小孩吵闹
有老人晚风中叫魂
我走村串户
偶尔还会碰到远嫁的姑娘
有一个老人
非常热情地给我讲故事
大村不大，小村不小呀
他说——
它们都常常被远行人念起
被装在小小的心上
03立戈
立戈村
横卧于山梁
却又遮掩于大山
他们说，立戈就是拿起兵器
但我敢肯定
这解释欠妥
立戈，你不是先秦的兵器
那长柄，平头，刃在下边的兵器
可横击，又可用于勾杀的兵器
立，是放下，不是拿起
在夕阳下，立戈乖顺得极致
乖巧得可爱
此行，我们成功让两家人化解恩怨
立戈村
我不了解你的过去
但我愿意等候你的将来
在立戈
即使我是三千年以前的勇士
此刻，面对这一片土地
我已经放下仇恨
我要和所有的仇家握手言和
冬日断章（20选9）
1
冬天是四季的不惑吗
三十七岁生日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而立之后
我不再关心一场雪
我有越来越多的虚无对抗虚无
这荒凉的人间
已经在我头顶下起白雪
比起人间的辽阔——
我有白发，比苍白更苍白
我有慈悲，比时间更漫长
2
零下负一度
早晨的窝碑村白霜遍地
这人间浩瀚，我什么也没有学会
如果有可能，我要学会悲悯
我的悲悯可能是白霜
它比白雪要好
雪沉积于低洼处，像掩盖黑暗
而白霜——
均匀覆盖，大地苍茫
我猜它定是想藏住更深的寒冷
3
银杏树的叶子突然就落光了
昨夜，风吹了一夜
还有一部分叶子
本可以慢慢落下的
是晨起扫地的环卫工人
摇落了它枝头坚强支撑的那些
他们不是大悲寺的扫地僧
这荒凉的街道不是大悲寺
我不是大悲寺的方丈
我空怀慈悲
这是我在人间最大的耻辱
4
12月7日，傍晚更冷
一只小鸟飞进办公室
天太冷了，它看见窗
看见灯光，看见希望
我走时，没有关灯
关上卷帘门，我希望世界都是它的
第二天开门，它居然死了
羽毛遍地，它是撞死的
临死前，它肯定是害怕极了
失望极了，愤怒极了
要不，谁会不顾一切拼死一搏呢
我的慈悲
太自以为是
5
入冬以来
会无端泪涌
会莫名悲伤
最见不得人哭
我有更低的泪点
不喜欢戴上墨镜
不合时宜的眼泪
会装作风沙迷了眼睛
这个年纪，迎风流泪也算正常
小城不大，不乏苟且之人
最敬畏查姆湖
她有一百六十万立方的胸怀
6
下乡的路上
草木枯萎凋零，然而
百药园里那片纤弱的藤蔓植物
却能忍受苦寒之气
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生机勃勃
我只知道它们叫金银花
学医的同事介绍
它还叫忍冬，又叫忍冬藤
生不择地，凌冬不凋
学艺术的同事告诉我
忍冬纹是最常见的装饰花纹
象征着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突然想做一个种药人
一辈子，只种忍冬
7
常在夜里听到一些声音
有时是夜莺悲戚的鸣叫
有时是水鸟低沉的呜咽
有时是汽车飞转的轮子擦痛了马路
有时是夜归人从巷子里传来脚步声
有时是买醉的男人女人从夜场归来
大醉的笑骂声里带着悲怆
据说，这些声音
有人听着时有时无
有人听着似梦似真
有人听得心烦意乱
有人听得胆战心惊
当然，也有人从来没有听见
多么惭愧，多少人活着不易啊
我空有宽宥人间的大慈悲
8
九天湿地的三万亩草甸枯了
让我想起去年路过青海
一头牦牛饿死在公路旁
小牦牛跪趴在母亲的身上
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蓬骆驼刺
祁连山风雪弥漫
我只记得小牦牛泪眼茫然
如今哀牢山水冷草枯
牧羊人守着夕阳
这人间荒凉，我们
共同怀揣草木的不死之心
9
在底马村遇到一个老人
八十岁的他，和时光一样老了
现在他只做一件事:磨刀
大刀小刀菜刀镰刀
每天都逐一磨一遍
家里的磨完了
又磨左邻右舍的
问他为什么每天磨那么多刀子
他沉默，然后说：不磨就绣了
这老头，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过完这个冬天
我也要做一个会磨刀的人
这荒芜的人间铁锈斑驳
我要磨出足够砍伐的锋刃
岁末书（16选8）
01
我只是想回顾这一年
却总是不由得想起这一生
就像昨天傍晚在查姆湖观落日
残阳如血，那些结痂的伤口
似乎又冲动得想溢出鲜血
02
给父亲装助听器
忽然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何止头发白，背也驼了
这些，是父亲回乡下后
母亲的喃喃自语
昨天看儿子的作文
开头一句就是——
一年就要过完了
忽然发现，父亲的头发又白了很多
对于亲人的老去
我们总是习惯于忽然才发现
03
最近身体不适，但无大碍
眼睛痛，无关市井
偶尔咳嗽，会避开旁人
我还是不善言辞，不会察言观色
我一如既往的喜欢正大光明
但也保持着足够的小心翼翼
也好，我相信——
我以坦诚和善良之心施予万物
他们必将还我予慈悲与宽容
就像昨天在海边沙滩
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友好地对我说
“看，我给你挖了一个坑”
他那么诚恳
我愉快地对他说“谢谢”
04
这一年，携妻儿回老家四次
这一年，爹娘从乡下来看我们六次
这一年，爹娘住院我没有陪他们
这一年，我进手术室爹娘急的流泪
这一年，我陪贫困户比陪爹娘多
这一年，我经常忙得没有时间打电话回家
这一年，爹娘经常提醒我保重身体，少喝酒
这一年，我常常半夜失眠
这一年，我常常会为陌生人流泪
05
陪同事去看他的联系户
五口人，一个住在州医院
一个住在县医院
一个痴呆，生活无法自理
一个读三流大学，天天催家里打钱
如果给唯一健康的人一个形容词
你肯定想到生不如死
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是他活得一点不赖——
——家容整洁，庭院干净，牛羊成群
晨光中，他给痴呆的弟弟洗脸
一勺勺喂饭
那一脸的慈爱和笑容
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喊了一遍又一遍的
大哥
06
生日，在诗集上写下一个数字
三十六。我想说的，不是走为上计
这头上有苍天，我从未低头
这脚下有厚土，我从未放弃
我想说的，不是关于本命年的苦
人生实苦，我不怕这悲苦再多几分
我喜欢岁月静好的人生
也从未惧怕颠沛流离的旅途
三十六
只是我陪妻儿又走了一程
只是父母又陪我老了一岁
只是昨夜，我一个人
在黑夜里举起孤独的酒杯
今天，又带着宿醉
独自踏入这苍茫的人世
07
总是在半夜想起妥稍村的李广法
这个嗜酒如命的单身男人
在一场大醉后，点火烧了自己的房子
至今下落不明
近日天寒多雨，他出走时衣裳单薄
他有个姐姐出嫁在麦地新
有个哥哥上门在云龙
如果你们在附近发现一个蓬头垢面
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请帮助他找到他的亲人
或者，请你们转告给我
08
母亲回去后
家里的一切物件长久没有动
包括阳台的窗帘
也保留敞开的状态
母亲喜欢在那儿久坐，发呆
在城里，母亲只能做两件事——
做饭，等我们回来
但很多时候，她做饭只有她一个人吃
叮嘱我少喝酒，注意安全
这是母亲每天必须的功课
母亲回家一个月了
现在，我习惯了每天回家后
在阳台静坐一会儿
习惯了看着窗外发呆
有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路过
我常常把她看错成
我的母亲
马道山
时光就要生锈了
我在晨钟暮鼓里寻觅马蹄声声
你再不来，我就要孤独而死
我在这山梁上，翘首等待
等待你打马而来
远远地，就给我一个口哨吧
我定会回你一个惊喜的回声
知道你要来
我把酒碗擦了又擦
把歇马石擦了又擦
你到了，就大喊一声
咦——
声音要拖久一点
让我来，扶你下马
马道山上
每一个独田人都是最大的王
不喝你莫走
要喝就喝开心
尽兴了再上路
这云海茫茫呀
我看不到你的来路
只能等你的归途
来，兄弟
喝了这碗酒
我携十里松涛送你远行
(注:独田乡古称龙田，又叫马道山，为古茶马古道必经之地和停靠驿站)